小说叫做《长河里的一粒沙》是“辛三少”的小说。内容精选:在院里的枣树下坐着愣神,好像有什么心事。“二奶奶,我二爷爷呢?”懒根问。二奶奶抬头一看,见懒根背着个布袋,知道是来磨面的,回道:“你二爷爷不在,去县城你枣花姑家了,有事吗?要是用碾子你就用,我去给你拿笤帚。”枣花是二爷的闺女,嫁到了县城,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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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非走不可吗?”
“不走还能怎样……”
月朗星稀,柳叶一动不动,蝉拼命地叫着,丹朱岭下的辛家村沉浸在烦闷的暑热中,影影绰绰的村落没有一点灯火,一间低矮破落的茅草屋里传来争吵的声音。
清兵入关后,多尔衮颁布圈地令,满清皇室贵族和八旗子弟在京畿、直隶大肆圈占土地,驱逐汉人,大量农民失去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根基,成为背井离乡的流民。不时有走投无路的农民聚众反抗,但很快就被朝廷镇压,重复着两千年来“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的历史轮回。
顺治四年,在经过三次大规模的圈地后,皇上颁诏下令停止圈地,但其后因多尔衮、鳌拜等辅政权臣结党营私相互倾轧,争相扩张自己的利益,肆无忌惮地掠夺汉人,贪婪地攫取财富,此后二十多年皇室贵族的圈地行为仍时有发生。
一个月前,长子县向老百姓宣布了朝廷的命令,说潞安府也要进行圈地供旗人使用,圈地范围内的农民要在秋收后交出土地,否则官府就要拿人。
“走?能去哪里?听你二爷爷说,咱一个祖宗上传下来的族人倒不少,可大都在长子县,周边的长治、壶关、屯留倒也有,可最远也没听说有出潞安府的。况且官府只说圈地,又不占屋舍,实在不行到山坡上开几亩荒,或许够咱一家糊个口。”
“那山坡连个草都不长,种一季粮食还收不回种儿呢。”
“那也不能走,你走了我和你娘咋办?我们就你这一个儿子,总不能死了连个打幡儿的也没有吧。”
“那就一起走!”
“一起走?去哪儿?兵荒马乱的世道,哪都吃不饱,要饭都没地方要,你想让老子跟你饿死他乡啊,我跟你娘死也得死在家里,也得埋进咱辛家的祖坟……
“哦,对了,白天你们那些年轻后生们商量了个什么结果?”
“反!造反!”
“嘘!!混帐!可不敢瞎说,你们这些娃不知个天高地厚,就会惹乱子。”
“这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意思,顺治四年皇上都下诏停止圈地了,而且为啥咱山西只有太原、潞安这少数几个府圈,远的不说,与咱丹朱岭一山之隔的泽州府就不圈。官逼民反,动静闹大了让皇上知道了,没准一道圣旨就不圈了,实在不行,大不了把命拼了,就做第二个闯王……”
“闭嘴!胡说八道!!从明天起,就在家里待着,不许再去找你那几个堂哥了……”
火红的太阳刚跃出地平线,大地就开始蒸腾,清晨短暂的凉爽在热气面前毫无抵抗能力,就像攻入北京城的闯王,很快就溃逃的无影无踪,整个天地都跟着烦躁起来。
平整的田地阡陌纵横,玉蜀黍的苗已经一尺高了,叶子打着卷,一排排整齐的站着,像战败受降的士兵,无力地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虽然又是大旱之年,注定没什么收成,但勤劳执拗的农民还是将杂草锄得干干净净,那些随着节气耕种管收的流程在数千年的重复中已经固化在他们的基因里。土地不仅是他们的生存之基,也是他们的精神信仰,种地对他们来说每一个流程都要有仪式感。
田地间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远远的伸向村庄,路边有十几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春天时为了争抢榆钱还发生了打斗。榆树下坐着一对夫妇,四五十岁的样子,呆呆地望着地里的苗子。
“地没了,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男人无奈的说着,“只有给人家做佃户了,反正那些旗人也不会种地,就咱们这样的给人家当奴才都没人要。”
女人低下头,看着从破烂的粗布鞋里露出的脚姆趾,缩了缩脚将脚趾头褪进鞋里,女人虽然没有缠过足,但双脚仍像是撑着两只快要漏的船,那是一双男人的鞋,肥肥大大的鞋面补了好多补丁。
“还进啥祖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咱世世代代都是做牛做马的命,下辈子可不做人了,转成这玉蜀黍也行,丰也好欠也好,一百天就把这一生走完,省得熬那受不完的罪。就是亏了咱儿,咱儿年轻手巧,你去找二爷说说,看能不能给咱儿谋个奴才的差事,饿不死就行。”女人说。
男人也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黑瘦的大脚,无聊的用脚趾头夹着地头的草叶。“这孩子脾气犟,哪会伺候人?”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犹犹豫豫地说:“出去闯一闯,或许也是个出路。”
女人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想起前朝崇祯皇帝时闹蝗灾,那年颗粒无收,差点把儿子饿死;闯王造反时,起义军路过村子,把村里的粮食洗劫一空,好多乡亲都是靠吃榆树皮活了下来,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日子。对于农民来说,只要有土地,就有希望。如今满人来了,把地都抢走了,彻底熄灭了这个世间最贫苦的阶层最卑微的希望。女人知道男人的意思,他们可以做牛做马做奴才,但儿子不可以,让儿子做个真正的人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热了,回去吧。”见女人没有表态,男人站起身说道。
两人回到家中,看到儿子还在炕上躺着。
男人扯着嗓子喊:“懒根啊懒根,一天就知道睡,太阳晒到屁股啦,还不起!”
“你让我在家待着,哪也不许去的。”懒根嘟嘟囔囔地回道,揉着惺忪的睡眼,光着个膀子弯腰从屋里走出来。
懒根小时候差点饿死,老两口心疼这唯一的孩子,自小便不让他干农活,乡亲们都喊他“懒根”。长大后小伙倒也壮实,只是仍然不愿下地干活,在农村不干农活就是不务正业,因此,三里五乡的姑娘都不愿嫁他,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家。不过懒根的手很巧,修个农具或者鼓捣个啥,自个琢磨琢磨就能无师自通。
男人没有像平时那样,儿子一顶嘴就开骂,只是心平气和的说:“去,跟你娘要个布袋,从瓮里掏些麦子,用你二爷爷院里的碾子磨袋白面,顺便问一问你二爷爷,晚上全里的议事会是在祠堂开吗?”
懒根有气无力的“哦”了一声,找他娘拿了布袋,装满麦子扛在肩上,趿拉着自己编的破草鞋,晃晃悠悠的向二爷家走去。
二爷兄弟五人,老大跟着闯王的义军走了,传说是在南方死于义军的内讧;老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村里有人说在长治县城见到过他,穿戴得还不赖;老四小的时候跟阴阳先生学过风水,农忙闲暇的时候帮人看个吉日扎个坟;老五是懒根的爷爷,在懒根爹五岁那年死于瘟病;二爷是辛家村辛氏宗族的族长,也是里长,负责本里十甲共一百来户的征税纳粮、治安保卫、听讼断理等日常事务。
“懒根!懒根!”刚到二爷家门口,懒根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大爷爷家的孙子辛榆生,“榆生哥,咋了?”
榆生把懒根拽到院墙拐角,把麦子从他肩头卸下,然后坐在布袋上,搂过懒根的头悄悄说:“昨天晚上,我到宋村去了,县东边这一百多个村子都派了代表,长话短说,最后一致同意武力反抗,圈地之日就是造反之时。接下来将派代表和县西边的村子还有其他县秘密联络,筹划具体的行动,我被推举为代表之一。”
懒根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说:“好哇,榆生哥,闹他个天翻地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没准你就是下一个‘闯王’。”
榆生摆了摆手,示意懒根小点声,“咱村的年轻人都已经秘密的发动起来了,现在要紧的问题是没有兵器,私藏兵器是要杀头的,大量制造和屯积兵器肯定不行,只能分散开,各村想各村的法子。只要第一步能攻占了潞安府,就能得到府库里的兵器。”
懒根摇了摇头说:“别说兵器了,咱村连个铁铺都没有,买个锄头都得去县城。”
榆生盯着懒根的眼,坚定地说:“打虎还得亲兄弟,现在你得帮哥个忙,这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懒根从小跟在几个堂哥屁股后面玩,对几个哥哥充满了敬意,尤其是对大哥榆生,至今都崇拜不已。“榆生哥,你只管吩咐,只要我懒根能办到,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我就知道不会看错人。”榆生拍拍了懒根的肩头,说道:“往东南约一百里,在泽州府高平县有个叫建宁的村,那儿几乎家家户户都打铁,你想法到建宁村寻个铁铺当伙计,看能不能找到打造兵器的门路,实在不行,你手巧,学学手艺回来咱自己打。
“你没成家,出门没那么多的顾虑,也不会引起村里人的注意,这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你看怎么跟你爹娘说,成不成明天给我个准信。”
懒根点了点头,“放心吧榆生哥,你交待的事我一定办成。”懒根心里打定了离家出走的决心,不管爹娘同不同意。
告别榆生后,懒根来到二爷家,看到二奶奶在院里的枣树下坐着愣神,好像有什么心事。“二奶奶,我二爷爷呢?”懒根问。
二奶奶抬头一看,见懒根背着个布袋,知道是来磨面的,回道:“你二爷爷不在,去县城你枣花姑家了,有事吗?要是用碾子你就用,我去给你拿笤帚。”
枣花是二爷的闺女,嫁到了县城,二奶奶生枣花时伤了身子,再没有生养,所以就这一个孩子,二奶奶有个啥事的也就愿意找闺女商量。懒根想可能二奶奶最近身体不大好,腿脚不行了,有事便让二爷去了。二爷总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事不登亲家门,倒是对待榆生像亲孙子一样,有事总愿意问一问榆生,可能是想把族长的位子和自己的家业传给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吧。
懒根赶紧说:“二奶奶你歇着,你告我笤帚在哪儿我自己拿。”一边说着一边把麦子放到磨盘上,“也没啥事,我爹让我问问二爷爷,晚上议事会在哪开?祠堂吗?”
二奶奶摇了摇头,说道:“你二爷爷没跟我说开会的事,榆生应该知道,你去问问他。”
“哦。”懒根回了一声,拿着笤帚向磨盘走去。
夜幕降临,闷热的空气里夹杂了些许的凉风,树叶哗哗地响着,村子热闹了起来,到处冒着炊烟,女人在灶火旁叮叮当当忙碌着,男人聚在街口高谈阔论,孩子们在欢快的追逐打闹……时间像小河一样流淌着,夜空渐渐变得漆黑,繁星闪烁着银色的光,村子也渐渐安静下来,晚饭后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向村西的“塾坛”走去。
辛家村的议事会没有在祠堂开,而是定在村西的“塾坛”。前朝初时辛家村出了个四品的知府,后不知何故被贬还乡,为教化民风,培养家乡的子弟,四品大员自愿出钱建了一个乡塾,曾经也名噪一时,三里五乡的村民都把孩子送来读书。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人,想要变成书香门弟也不是让孩子读几本书认几个字就能做到的,况且朝廷的科举只考八股文,乡塾里也就只教授程朱理学的一些儒家文化的基础学问,那些贪玩的村童能学完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能识上几个字就已经不错了,哪受得了腐儒的那些繁文缛节的拘束。至于晦涩枯燥的《四书五经》,那些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在这粗俗散漫的农村更是没有用武之地。倒是有几个立志功名的,屡试屡败后才明白了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后来学堂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四品大员死后没几年,乡塾也就办不下去了,四品大员的后人都居住在京城,慢慢地乡塾就废弃了,二百年后房子也塌了,最终只留下地基和一大片空地,村民们把这儿叫做“塾坛”。后来几代族长都说要重新在这里建一所私塾,只是总有比读书更迫在眉睫的事——填饱肚子。
平坦的广场上都是人,或站、或蹲、或席地而坐。男人大都光着膀子,三五成群的议论着什么,有侃侃而谈的,有窃窃私语的,女人们则在场地的边缘嬉笑怒骂拉着家常。场地的北侧是旧学堂的地基,约有五间大小,石砌的台阶从地面升到三尺高的平台,平台上摆着四把椅子,每把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虽然没有灯火,但在熠熠星光下仍能看到他们严肃的表情。
“安静,安静啦!”其中一位老者站起来说到,这人个子不高,身材削瘦,留着山羊胡,目光坚毅而狡黠,语气缓慢而沉稳,上身穿着白粗布的马褂,露着松驰但有力的臂膀,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狼,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狠。这人就是二爷,辛家村的当家人,辛氏宗族的族长。
台下的人群像一锅煮开的粥撤了柴火,从沸腾中缓缓安静下来。
二爷环视了一下现场,接着说道:“今天把全村的老少爷们儿请到这里,是要商议一件重要事情。大家也都知道,咱潞安府要圈地,这是要断咱的命根子啊!怎么办?”
台下静悄悄的,人们都等着听二爷接下来的话。
“有人说去村南的山坡上开荒,有人说去投亲靠友远走他乡,有人说去给旗人做佃户、去给大户人家当奴才,甚至还有人说要造反,”二爷停了停,眼光在人群中巡视,好像在寻找谁。
“不错,这些法子可能对有些人有用,能让他们活下去,可这能让全村活下去吗?能让自己活的比现在好吗?长子县二百多个村子,潞安府更是几千个村子,咱不管别人,只管把咱村保住。既然我是这个村的当家人,我就得让这个村所有人活下去,一个也不能落下,否则等我死了,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有何脸面在宗祠里立那块牌位。
“自从圈地令下来,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这两天我琢磨了一个法子,咱村本来地就多,按人头平均的话在潞安府那是数一数二的,那咱能不能让县衙向潞安府上报全县地籍清册时,给咱村少报一半的地,这留下的土地对外就说是归属与咱搭界的泽州府的,除了咱村的人,外人弄不清这两府的土地边界。我大致估算了一下,全村有一半的地就可以够四百人的口粮,差不多能养活全村,如果再开垦点山坡地,基本上能维持住正常的生活。
“做这事呢有两个关键环节,一是得让县太爷高抬贵手,二是要疏通潞安府的关系,也没那么复杂,这些具体负责核审的差事呢,官老爷们可不会亲自去做,都在书吏手中,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瞒天过海也不是难事。
“有些事呢在这也不便多说,你们也不必多问。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台上我们老哥四个分别是咱宗族四个分枝里辈份和年纪最大的,这事我们四个商量过了,意见一致,就这么定了吧。”
台下的人们都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二爷说的每一个字,附近杨树林的蝉在嘶鸣着,远处水塘的蛙在吼叫着,但人们都感觉现场寂静地能听到针落的声音。
二爷清了清嗓子,略微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我就有话直说了,该走的关系我都已经走到了,没有十分把握也有个七八成了,下一步就得抓紧时间打点了。多了咱们也没有,少了事可能办不成,怎么着也得五百两银子吧,事是大家的事,银子也得大家摊,咱村就这一里一百零七户,每户就出四两吧,剩下的我再想别的办法。”
台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事是正事,理是正理,可家里哪有银子啊!……”
“……五百两?用得了这么多?!……”
“……官府就这么好糊弄?花钱是小事,就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这节股眼上,二爷不会卷银子跑了吧!……”
……
人群很快又成了一锅沸腾的粥,好像有人往灶火里重新添了两把柴。
这场面似乎在二爷意料之中,他耐心的等着大家吵吵,眼神不停地在人群中扫视,最终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内心有些失望和不安。
“好了,大家安静了!”台上又一位老者大声说道,他没有起身,仍坐在椅子上,“我们这几个老骨头还能活几天?二爷这不都是为了咱整个宗族的未来吗!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你们光吵吵呢,有比这个好的主意吗?谁有,说来听听?只要能保住咱村,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五万两也值,只要留得住青山,以后还怕没有柴烧吗?!”
这时又一位坐着的老者颤微微地站了起来,沙哑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别的……不敢说,我们这……这一枝,我还是……还是做得了主的!”
二爷看了看最后一位老者,那人面无表情地目视着人群,像一尊石像。
二爷望着夜色下的星河,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老了,做完这件事就该去见列祖列宗了,成也好,败也罢,为这个家族我也尽力了,问心无愧了。以后还是让年轻人挑这个担子吧,这个世道或许有一天会变,但是今天,我还是当家人,当一天家就要做一天主,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我也不多说了,谁想谁的法子,三天之内凑齐银子。好了,就这样吧,散了。”
人们在台下继续议论纷纷,没有人走,好像等着接下来会有人站出来,代表自己把想说的意见说出来。但是没有,台上这四个行将入木的老骨头,就像是庙宇里的泥菩萨,没有人敢“大不敬”,却又不知道这内心里的畏惧来自哪里。
“孩子睡了,回去吧。”场边的妇女像是发出了散场的信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散去,把议论从塾坛搬到了家里。
空荡荡的塾坛一片寂静,只留下台上的四个老头。这时“石像”说话了:“二哥,你这可是一场豪赌啊,赌输了,你这一世英名可就完了。是,大家都知道你那姑爷是县太爷的长兄,可就算县太爷敢把地籍清册改了,你就有把握能混过潞安府的审核?五百两银子在咱辛家村那是一笔巨款,可要贿赂一个州官,还不够他们呲牙缝呢,要是银子打了水漂,事也没办成,你可考虑过后果啊?”
二爷顺着台阶往下走着,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要是大哥还在,轮得着我来挑这个担子?!后果?人的命天注定,什么是非成败、功过毁誉,都是他娘的狗屁!”
懒根躺在炕上,琢磨着如何跟爹娘说离家出走的事。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知道爹娘回来了,便从炕上爬起来,来到外间。懒根爹见到儿子,劈头就骂:“快三十的人了,什么心都不操,还有那个榆生,你二爷爷多么疼你们几个,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懒根娘坐在炕沿上,愁眉苦脸地说道:“行啦,他们去了又能怎样,这哪是议事会,分明就是捐银子会,咱那二十亩地的收成,抛去苛捐杂税、吃穿用度,一年也就攒个三五两的银子,这事办成了也行,可谁心里认为这事能成?你是他侄子,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就算明知道这事办不成,别人不捐,咱也得捐,我爹死得早,要不是二爷拉扯,我能有今天?”
“你去尽你的孝心,我跟儿子咋办?事要办不成,地也没了,银子也没了,我们娘俩儿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
懒根听着爹娘唠叨,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索性直接了当的来了句:“反正我要出去闯一闯!”说完扭身返回了里屋。
老两口听了一怔,屋里登时鸦雀无声,随后传来懒根娘的啜泣声和懒根爹的气骂声,“你要敢走,就别认我这个爹……”
第二天后晌,塾坛南侧的杨树林里,二十多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个个神情肃穆,认真地听榆生讲当前的形势。
“……昨天晚上我到长治参加了各地的联络会,现在形势很好,全县,不,全潞安府甚至太原府都已经发动起来了,各县的首领也都聚在一起盟约,商量起义的细节。到处民情激愤,只需一个火星就会点燃熊熊烈火。自古以来都是官逼民反,谁不怕砍头?造反可能会死,但不反就会饿死,横竖都是死,反了或许还有生的希望。咱村也要做好准备,时机一到揭竿而起,加入起义大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谁说就不能有咱们的一份儿呢……”
榆生一番豪言壮语,说的大家心潮澎湃信心十足。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那昨天晚上二爷说让每家出四两银子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反正都要反了,还给那官老爷送啥礼啊?”
“对、对”大家附和道。
“不、不”榆生赶紧制止道:“在起义前一定要做好保密,他妈的朝廷实施保甲连坐,造反不仅会杀自己的头,还会连累邻里的十家。所以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暴露自己。造反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我二爷爷,那是个老顽固,而且我枣花姑的小叔子还是县太爷,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大家都得完。这段时间不能让二爷爷觉得咱们有什么异常,平时该怎样还要怎样。”
人们纷纷点头,说道:“还是榆生哥考虑的周全,我们都听你的……对,我们都听你的……”
榆生接着说到:“以后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通知大家,没什么大事咱们就不在这聚了,免得别人起疑心。行,散了吧。”
人们陆续起身离开,斑驳的树荫下只剩下四个人还在那盘腿坐着,除了榆生,还有懒根和榆生的两个弟弟榆才和榆保。
懒根看着大家走远了,说道:“榆生哥,我啥时去建宁?”
榆生有些意外,问道:“你爹娘同意了?”
“嗯。”懒根回道。
榆生有些半信半疑,沉思了一下,对懒根说:“也好,你是五爷爷门下的独苗,就去做我安排的那个事吧。记住,以后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要回来,也不要再参加咱们的聚会了,需要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至于什么时候出发,你自行安排,当然越快越好。”
“行,我记下了。”懒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榆生也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抱了抱懒根,说道:“日子过的真快,你这个小跟屁虫也长这么大了,去吧,到那边顺便找个媳妇,倒插门也行嘛。”
懒根羞红了脸,说道:“榆生哥,你又说我,我不走了。”
榆生哈哈笑了起来,“逗你呢还急眼啦,好了好了,哥保证,以后再也不提找媳妇的事了。”
懒根走后,榆生收敛了笑容,又坐了下来,语重心长的跟两个弟弟说:“现在动静越来越大,朝廷可能已经有所觉察。以后我可能会经常的离家外出,如今你们也都各自成家了,我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十七年前,咱村的运粮队遇到了劫匪,爹为护粮丢了命,这些年娘含辛茹苦的把咱哥仨拉扯大,她自己却落下一身的病,现在连炕都下不了了,我不在家的日子你们要多操点心,把娘伺候好,替我把孝心尽到。”
榆才说道:“放心吧哥,其实这些年属你最辛苦,娘就不用你操心了,有我们哥俩呢。”
榆保也连连点头,说:“对对,有我和二哥照顾娘,你就放心吧。”
日落西山,火红的晚霞渐渐变黑,像烧过的木炭。晚风轻抚着炊烟袅袅的村庄,一切照旧是那么安详,人们心中有再多的悲伤和绝望,日子总归还要过下去。
“开饭啦!”懒根娘一边喊着,一边从低矮的厨房端出饭菜。
院子里支着一个简易的石桌和三个当作凳子的石块,石块上铺着用玉蜀黍皮编的蒲垫。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只要有一点点光线,懒根娘都是舍不得点油灯的。
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懒根变得吃饭很快,再也不像小时候边说边笑一顿饭能吃好久,最初是懒根爹话不多,总是第一个吃完,然后不耐烦地训斥着这娘俩“吃饭就是吃饭,嘀嘀叨叨地吃到啥时候”。后来,懒根爹变得吃饭时总是好嘀叨个没完,懒根却一声不吭,三下五除二拔拉完碗里的饭,摞下碗就走。
懒根爹像往常一样,边吃边唠叨着:“他四爷爷今天跟我说,他师傅的儿子现在是潞安府的典术,认识一个道行高深的阴阳先生,说是会求雨,灵的很,十两银子就能请的动,他四爷爷想让大家凑凑银子……”
“打住,”懒根娘说道:“灵不灵的咱不知道,谁想请谁请,钱咱家是真没有。就是有,我也得留着给我儿娶媳妇呢。”
懒根爹赶紧说:“我也是这么说,我说二伯摊派的那四两银子还不知道去哪借呢……其实我也压根就不信他那一套……”
懒根娘说:“不是驳你面子,谁让咱穷呢!都说人情关难过,那也没有借钱难,亲戚朋友关系说得再好你借个钱试试,再说,谁家过日子没个应急的时候……”
“爹、娘,”这时懒根突然插话了:“其实娘说的对,爹你不要总是抹不开面子,你们年纪也大了,攒点钱不容易,留着照顾好自己。你们不要老为我操心,我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还有,爹,我老是惹你生气,在你眼里我总是没有出息,是,我不会种地,我也不喜欢种地,这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我真的提不起精神。不过爹,迟早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你儿子不是孬种。”
说完懒根摞下碗筷,起身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老两口愣在那里,好像没有听懂儿子的话,又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起码,不是自己平时熟悉的那个儿子。
清晨,一轮崭新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村外的那条田间道路笔直地伸向太阳,就像是连通过去和未来的时光大道。田野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大地一片寂静,叫了一晚上的蝉、蛙也都还在梦乡之中。路边的榆树和田里的庄稼都迎着阳光投下长长的影子,在那条时光大道上,只有一条跃动的影子在向着光明前进。
懒根感到身边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这些平日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景象是那么新鲜。新鲜,是新鲜,激活了他蓬勃的生机和青春的力量,他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坚定的相信,不管将来迎接他的是什么,他都不后悔,因为远方,实在是个迷人的诱惑,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懒根昂首阔步地走着,忽然惊诧地发现,远远的路中央仿佛立着一截树桩,渐渐地他看清了,那是一个人,是自己的爹。懒根放慢了脚步,来到他爹跟前。
父子俩面对面沉默地站着,懒根爹的身体挡住了耀眼的阳光,光芒像剪纸一样透出身体的轮廓。懒根心中忐忑不安,眯着眼想看清爹脸上的表情。
这时懒根爹向前迈了一步,拉起懒根的右手,将一个包袱放在他手心,“拿着,这是十两银子。你娘不放心,让我来送送你。”
“我娘呢?”
“我没让你娘来,她来了就会哭,你还走的了吗?”
“我用不着银子,你给娘拿回去吧!”懒根一边说,一边要把包袱还给爹。
“是银子跟你一起走,还是你和银子一起留,你选吧。”懒根爹说道。
懒根胸中泛起一阵酸楚,扑通跪了下来,哽咽着说:“爹,我一定混出个样子来……”
懒根爹没有理他,径直往村子的方向走去,走了四五步,忽然又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娘说,要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别在外面苦了自己。”说完又接着向村子走去。
懒根回头望着爹渐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慢慢地模糊在了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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